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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还是决定要把房子修建完成,即使她心里清楚,房子将可能在半年或者一年后被拆迁掉。
这个决定是在从镇政府回家的路上做的。
在陈列室里,她看到那条用铅笔绘制的、潦草而别扭的线,像切豆腐一样从这房子中间劈开。
她甚至听得到声音。
不是“噼里啪啦”
,而是“哐”
一声。
那一声巨大的一团,一直在她耳朵里膨胀,以至于在回来的路上,她和我说她头痛。
她说天气太闷,她说走得太累了,她说冬天干燥得太厉害。
她问:“我能歇息吗?”
然后就靠着路边的一座房子,头朝向里面,用手掩着脸不让我看见。
我知道不关天气,不关冬天,不关走路的事情。
我知道她在那个角落拼命平复内心的波澜。
这座四层楼的房子,从外观上看,就知道不怎么舒适。
两百平方米的地皮,朝北的前一百平方米建成了四层的楼房,后面潦草地接着的,是已经斑斑驳驳的老石板房。
即使是北边这占地一百平方米的四层楼房,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是几次修建的结果:底下两层是朝西的坐向,还开了两个大大的迎向道路的门——母亲曾天真地以为能在这条小路做点小生意,上面两层却是朝南的坐向,而且,没有如同一二层铺上土黄色的外墙瓷砖,砖头和钢筋水泥就这样裸露在外面。
每次从工作的北京回到家,踏入小巷,远远看到这奇怪的房子,总会让我想起珊瑚——一只珊瑚虫拼命往上长,死了变成下一只珊瑚虫的房子,用以支持它继续往上长。
它们的生命堆叠在一起,物化成那层层叠叠的躯壳。
有一段时间,远在北京工作累了的我,习惯用GOOGLE地图,不断放大、放大,直至看到老家那屋子的轮廓。
从一个蓝色的星球不断聚焦到这个点,看到它别扭地窝在那。
多少人每天从那条小道穿过,很多飞机载着来来往往的人的目光从那儿不经意地掠过,它奇怪的模样甚至没有让人注意到,更别说停留。
还有谁会在乎里面发生的于我来说撕心裂肺的事情。
就像生态鱼缸里的珊瑚礁,安放在箱底,为那群斑斓的鱼做安静陪衬,谁也不会在意渺小但同样惊心动魄的死亡和传承。
母亲讲过太多次这块地的故事。
那年她二十四岁,父亲二十七岁。
两个人在媒人的介绍下,各自害羞地瞄了一眼,彼此下半辈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父亲的父亲是个田地被政府收回而自暴自弃的浪荡子,因为吸食鸦片,早早地把家庭拖入了困境。
十几岁的父亲和他的其他兄弟一样,结婚都得靠自己。
当时他没房没钱,第一次约会只是拉着母亲来到这块地,说,我会把这块地买下来,然后盖一座大房子。
母亲相信了。
买下这块地是他们结婚三年后的事情。
父亲把多年积攒的钱加上母亲稀少的嫁妆凑在一起,终于把地买下。
地有了,建房子还要一笔花费。
当时还兼职混黑社会的父亲,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拍拍胸膛到处找人举债,总算建起了前面那一百多平方米,留下偏房的位置,说以后再修。
父亲不算食言——母亲总三不五时回忆这段故事,这几乎是父亲最辉煌的时刻。
她会回忆自己如何发愁欠着的几千块巨款,而父亲一脸不屑的样子,说,钱还不容易。
母亲每每回忆起这段总是要绘声绘色,然后说,那时候你父亲真是男子汉。
但男人终究是胆小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是还不开窍还不知道怕——母亲后来几次这么调侃父亲。
第二年,父亲有了我这个儿子,把我抱在手上那个晚上据说就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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