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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第三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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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都住在这儿,从工人的目击来看这儿的鬼应该是个老头,起码他死亡的时候是个老人了。穿着衬衫说明是这几十年的事情,那么这个老头很有可能就是奖状上那个梁静的外公或者爷爷。也就是说,如果要解开这当中的疑惑,我们得想法子找到这个叫梁静的女人才行。

    我问陈同学,现在这村子的村委会还在不在?他说已经不在了,拆迁后大部分村民都搬到了山下主干道边上的一个还建房小区里,开发商和政府提供了过渡费让他们在这个小区或租房子或买房子,重新生活。以前的村干部大多也都住在那儿,只不过这个村子已经不在了,干部们也都卸任或是分散到目前的街道了。我说那应该还能够找到几个了解情况的老干部吧?他说应该可以,我说那好,咱们这就找去。

    下山以后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个看上去修建得不错的还建房小区,比起那些财大气粗的名盘小区来说,这里显得逊色了许多,但是比起周围那些厂房职工宿舍来说,这里又的确是个小区的味道。停车库健身步道健身器材一应俱全,小区还有保卫人员,这其实侧面说明了即便是还建房,也是有规模像样的房子。陈同学根据自己手上当时那些村干部的联系方式挨个找过去,最后我们找到了当时的村长。

    村长听说陈同学要来问点事情,到楼下来接我们。村长看上去岁数不小了,五六十岁吧,但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服,这样的打扮看上去很像赵本山老师。村长姓王,据说是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表明来意,我们告诉村长说要找一些当初村里目前还健在的老人打听下他们村X社X号原来住户的情况。村长很热心带着我们到小区里一家茶馆里,找到一个戴着鸭舌帽,杵着拐棍的老爷爷。这个老爷爷看岁数应该是七十好几的人,但是虽然身体老了,神志却还很清醒。村长说,这位大爷是他们村资格最老的几个人之一了,解放前家里是开学堂的,算大户人家,所以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老人家基本上都了解。于是我和陈同学问老人,那间屋子以往的主人是不是姓梁,老人回想了一下就说是的,于是我就知道梁静其实就是那个老头的孙女。

    闲聊间老大爷突然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个老梁啊,一辈子命都不好。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相继去世,家里除了他以外,就剩下两个妹妹,长大以后妹妹都嫁人了,他自己则因为供妹妹长大,欠了债还不上,就在两个妹妹嫁人之后,到山下铁路边偷生铁去卖,结果被抓住了。老大爷说,在那个年代,盗窃可是要坐牢的,因为偷一块铁和偷了供销社的米一样,都是社会的蛀虫,被瞧不起不说,有了污点后将来做什么都困难。结果他因此被判刑了几年,出狱后自己都三十多岁了,想着父母去世,妹妹嫁人,自己虽然什么都没剩下,但还有土地,可以老老实实当农民。于是他开始养猪种地,多年后还清了债务,却把自己岁数也拖大了。

    老大爷说,老梁那时候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没有结婚。而当时的政治环境相对缓和了许多,人们对待有过牢狱经历的人多了一些宽容和理解,起初没人看得起的老梁,常常被村子里的人绕道而行,连附近的小孩子有时候都会在老梁种地的时候朝着他丢泥巴,一边丢还一边骂他是劳改犯。老大爷说,自己家和老梁并不是很亲密的那种,但是有时候看到他实在过得清苦,街坊邻居们也都渐渐开始不同程度的接济下老梁。但是老梁一直都把大家的好意拒之门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猜想老梁估计是要自己奋一口气,靠自己生活。我特别能理解他这种做法,因为假如有一天曾经瞧不起我的人来给予我施舍,即便他出于一片善心,我也会委婉拒绝的。因为我也会选择自己活出个人样,来给你们看看。

    老大爷接着说,到了上世纪八零年代的时候,有人在当时的老村子家门口丢下了一个菜篮子,篮子里就装着一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婴,第二天这件事就在全村传遍了,大家虽然嘴巴上都在说这孩子很可怜这么小就被丢了,还有的人猜测这孩子被丢弃是不是因为本身有什么疾病之类的,表达同情的同时,却没有任何一家人愿意出来代为抚养这个孩子。在他们看来,他们宁可走很远的路把孩子送到福利院,也不愿意赏给孩子一口饭吃。

    听到这儿的时候,我有一阵心里不爽的感觉。准确的说,是觉得心酸。孩子刚刚被遗弃到村长家,却又即将被大家再度以另一种看起来和缓,性质却完全一样的方式遗弃掉。老大爷说,而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老梁站出来说,让他来抚养这个孩子。

    老大爷说,当时大家都有些吃惊,因为老梁岁数已经不小了,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再抚养一个孩子,那压力肯定小不了。老村子当时告诉老梁,说你经济上困难,认养孩子要符合国家条件才行,这孩子还是让咱们送福利院吧,这样将来还能找个好人家。老梁一直跟村长坚持,他说自己贫苦了一辈子,本来觉得生活也没什么希望了,随时随地死了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如果让他抚养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会成为他的希望,有了希望他就会有活下去的动力。老梁最后还强调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这孩子就喜欢。

    也许是他的一番朴质的话说服了村民们,大家纷纷开始赞同让老梁收养这个孩子。有些家里条件比较好的家庭还说,今后孩子生活念书的费用,大家都会一起想办法的。于是村长带头,把孩子交给了老梁抚养。

    老大爷说,起初的几年,孩子小,也乖,吃得少也花不了多少钱,而老梁这个平日里有着浓烈自卑心理,觉得自己劳改过,矮人一等的情况也渐渐有所好转。他给孩子起名叫梁静,还笑着说自己的岁数大了,叫爸爸不合适,就直接升级当爷爷好了。而梁静这孩子从小也乖巧,个子不大总是常常帮着老梁分担田里和家里的重担,小小年纪却比起很多同龄孩子成熟一些。由于她是捡来的全村都知道,所以她自己也知道。老大爷说,这孩子很争气,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跟老梁是一个性子,别人越是看不起我,我就越要证明给你们看。

    老大爷接着说,很快梁静就到了上学的年纪,由于是弃婴,没户口,也就上不了学。老梁去求村子,请村里出证明,到派出所把孩子的户口解决了。梁静也知道自己上学来之不易,所以学习一直很用功。周围的村民们都喜欢这个上进好学的孩子,于是正如他们早前承诺的一样,梁静的学费,大家一块给凑了出来。

    老大爷叹气说,可是到了孩子上中学的时候,学费突然变得高了不少,渐渐有人开始不愿意帮助梁静了,甚至村子里还有个别八婆的人,闲言碎语说女孩子现在长大了身材出来了老梁有福气了之类的混蛋话,于是老梁砸锅卖铁把梁静供着念完了中学,却在考高中的时候,梁静明明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但因为家里实在负担不起,她被迫选择了离家很远的一座普通高中,为了节约路费,就念住读。就在梁静上高中的第一年,老梁就因为岁数大了,身体虚弱吃不消,导致在猪圈喂猪的时候中风倒地,这就再也没救回来。

    老大爷说,老梁的岁数比他还小一些,但是他这么多年的操劳,让他看上去岁数和他差不多一般大了,而且因为穷,平日里和乡亲们的来往也不多,他都是死后很多天,猪圈里的猪饿慌了不停地叫唤,吵到大家休息,这才在猪圈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老大爷说,乡亲们看老梁死了挺长时间了,身体是蜷缩着的但是却很僵硬,这时候办丧事连人都躺不平,于是就一面通知了还在上学的梁静赶紧回家,等梁静赶回来后草草办了一天的丧事,就大家凑钱火化了。

    老大爷说,从那以后,梁静因为要继续上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她高中毕业的那年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了。这时候村长打断我们说,前几年开始拆迁的时候他们村委会还辗转找到了梁静,她已经嫁人到了湖北,在那边定居生活了。告诉她这里要拆迁了,需要她回来签字,她却说房子是爷爷的不是她的,既然爷爷已经死了,那就由村里代为决定吧。自己不要拆迁费了,就当成是报答乡亲们那么多年对她们祖孙俩的照顾了。

    我问村长说,您的意思是现在如果要找梁静的话,你们是能够找到她的联系方式的?村长说是的,当时打过电话,如果号码没换的话就能找到。我对村长说,那麻烦你告诉我们一下她的电话,现在拆房子在她们家遇到点问题,我们需要跟她求证一下才行。村长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就开始打电话,找那个知道梁静电话的当时的村干部,辗转好几次,他终于把梁静的电话号码写在烟盒里面的锡箔纸上,然后递给了我。

    谢过村长和老大爷以后,我和陈同学就离开了那个茶馆,走到那个小区门口我就开始给梁静打电话。所幸的是,这个号码依旧是通的,而且电话的那头,就是梁静本人。

    确认是她本人以后,我告诉她我是这边拆迁办的,希望跟她了解下老梁的情况,但是梁静似乎有点不耐烦或是不愿多说似的,告诉我说她此刻不方便想要挂掉电话。于是我咬咬牙,斩钉截铁地对她说,梁小姐你听我说,你爷爷回来了!

    电话那头突然愣了,然后她带着不解的语气问我,什么叫我爷爷回来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于是我尽可能简短地把从陈同学告诉我的情况等来龙去脉,甚至包括刚才那位老人家给我描述的老梁当初的死状,还有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她,我察觉得到她非常吃惊,并且处于怀疑我与相信我之间。于是我告诉她,现在建筑方要拆掉你爷爷家的老房子,你爷爷的鬼魂回来了死活不让拆,如果我强行弄走你爷爷一是我自己于心不忍,二是这对你来说是不负责的,所以希望你能够配合一下我,弄清楚来龙去脉后我再送走你爷爷。我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你就告诉我你爷爷当年的一些习惯就好。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其实我完全可以直接带走老梁的鬼魂。但是那只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却没有化解这段执念,而且我还有几个问题没弄明白,一是屋子后边的那块墓碑,二是为什么老梁的鬼魂会在夜里学鸡叫。

    梁静听到我说了这些话,于是让我等一下她换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十多秒钟以后,她问我是不是自己爷爷真的回来了,我说我没有亲眼看到但是有人看到了,不可能是假的。她停顿了一下问我,你想要知道些什么。我跟她解释道,你爷爷之所以没走,甚至是占着房子不让施工队拆掉,我原本以为是因为那是他的房子,但后来一想,我觉得房子倒不是主要的问题,主要的问题是你。因为他死的时候你是不在身边的,而你是他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人。如果我是他的话,我想我会遗憾很长时间。猪圈潮湿秽重,容易造成鬼魂迅速的形成,这也是我觉得你爷爷这么多年一直留着不走的原因之一。我之所以让你告诉我你爷爷的一些习惯,就是为了找到他平日里的一些喜好和轨迹,这样我才能从根子上让你爷爷解脱出来,不要再流连人世,变成孤魂野鬼。然后我问她,你们家背后那块墓碑是谁的,你爷爷有跟你提到过吗?

    梁静说小时候她也问过,爷爷说那是他小时候就已经有的东西了,而且大家都知道那是个空坟,里边什么东西都没有,大概是后人移了重新安葬了。我心里想,我估计这两件事也联系不大,工人看见的鬼魂是穿衬衫的,怎么都不会扯到一个光绪年间就死掉的人身上。而且我当时在屋里罗盘看的时候只有一个鬼魂的痕迹,那就说明和墓碑真是没什么关系了。于是我接着问梁静,根据目击者说,你爷爷出现的当晚是在半夜里学鸡叫,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印象吗?

    梁静没说话,但我察觉得出她有些吃惊。于是我追问她说,这可能就是这件事的关键了,请你好好回忆一下。梁静突然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不懂事,看到别的小朋友家里给买了闹钟,于是她也缠着爷爷说想要买一个。虽然闹钟值不了多少钱,但是老梁一直都是省吃俭用来供她生活。于是老梁跟梁静说,爷爷去养了鸡,咱们家早上不用闹钟,鸡会把咱们叫醒的。梁静告诉我说,那时候她还很小,因为早上上学要走挺远的路,所以要早点起来。于是从那天开始,她就真的如爷爷所说的那样,每天清晨被一阵鸡叫给叫醒。只是当时她不明白,鸡毕竟是畜生,哪有可能每天那么准,那些像模像样的鸡叫声,都是爷爷故意跑到鸡窝边上,学鸡叫闹醒了梁静,然后装作没事一样,进屋来跟梁静说,鸡叫啦,起床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梁静已经有些泣不成声,我想老梁当初的突然死亡,对她来说打击应该是非常大的。人在受到这些打击的时候,往往会选择去逃避想一些容易让自己伤感的事情。梁静接着跟我说,后来自己慢慢长大了,知道每天早上的鸡叫其实爷爷装出来的,为的就是叫她起床,就心疼爷爷说不要这么做了,以后会自己起来。我心想她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梁静告诉我,但是后来爷爷虽然没有每天都这么做,但偶尔为了逗她开心还是要这么装上一装。一直到她离开家去念书,却没想到以前觉得爷爷学鸡叫滑稽可笑,现在却想听都听不到,甚至连想起来都会痛哭一场。

    我心里算是明白了,老梁的鬼魂早已过了所谓的49日中阴身的期限,他唯一的执念也正如我所想,就是梁静。而可能是习惯的问题,他在半夜学鸡叫,却因此被工人目击,说着一切是巧合我觉得不像,更像是注定要发生的。因为他的鬼魂大概觉得自己就快要守护不住他和梁静的家园了,于是才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盘算了一下,我觉得是时候带走老梁的鬼魂了,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须要有梁静的一句话。我对梁静说,我迟一点的时候会再打电话给你,你爷爷骨灰安葬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时间期限,在多久之前一定回来看上一眼,待会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亲口告诉你爷爷,然后我再带走他,起码让他走得安心。

    梁静答应了我,哭哭啼啼的挂上了电话。于是我把电话里和梁静的对话内容简单的告诉了陈同学,他也觉得很是感慨。他说他自己的外婆从小把自己带大,如今外公过世了,外婆就搬来父母家跟他们一起住。只是近几年来老人岁数大了,已经糊涂了,像个小孩子,丢三落四,也常常忘事。但是他却能感觉到,就算有一天外婆把全世界都给忘记了,也不会忘记我们是他的孩子,依然会爱着我们。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好像有所触动,默默揉了揉鼻子。

    我和陈同学开始往回走,重新来到工地上。我请陈同学先把周围的工人都支开,他自己也不能跟着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因为毕竟是同学,有些东西我还是有所保留的。

    我重新回到猪圈里,取出自己身上的东西,把必要的一套摆好,并开始念咒喊灵,在鬼魂被喊出来以后,我拨通了梁静的电话,按到免提,然后放到老梁死去的那个角落里,然后我对梁静说,我现在离开三分钟,你有些什么话就跟老梁说吧,他没办法回答你,但是你说的他全部能听见。电话里开始传出梁静的哭声,我不愿意去打探他们祖孙间的私语,于是走到外面,坐在那个挖掘机的铲子上,默默抽了一根烟。

    随后我回到猪圈里,拿起电话,问梁静是不是该说的都说完了,梁静说是的,她会在年末之前回来祭拜爷爷。我说好的,跟你爷爷说再见吧,让他安生走,你过得很好。说完我就挂上了电话。

    接下来,我不大记得我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送走了老梁,而是暗暗觉得有些惆怅和矛盾。老天爷让我们出生以来,就不断地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情感,亲情爱情友情,让我们在人世间经历了几十年情感的沉淀以后,却要我们了无牵挂地走,谁一辈子没点挂在心上的事?谁一辈子凡是又统统能释怀呢。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只是这份惆怅一直持续到了几天后。我是个比较情绪化的人,就算是同学,我也跟他要了个高价,反正不是他的钱。我只记得当时我送完老梁以后回到他跟前,很潇洒地说了一声:“拆吧。”他就开始吩咐工人开动挖掘机,轰隆隆一阵响后,这个纠缠了他们许久的房子,从此也变成了一堆渣。

    伴随着这堆渣的,还有我的不解,和祖孙俩十几年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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