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舒长子崔长君与次子崔镜玄都是由侧室所生,但因为妻子封氏没有子嗣,只诞下了两女,故而崔长君作为庶长子,还是被当作家业继承人来培养。
就连为他娶妻,都是从赵郡李氏之中聘请嫡脉。
如今在崔季舒膝下承欢的小孙儿,便是李氏的幼子。
同孙儿玩耍了一阵后,崔季舒打发走了崔澈,才意味深长地对崔长君道:
“圣人猜疑心重,我若与杨愔和睦相处,则必然有一人会丢了相位,若两人时常恶语相向,才能长久,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但杨愔清楚。
“至于劝谏圣人远离瑶光寺,并非仅仅为了一个好名声。
“为父十七岁就在圣人幕府效力,到如今满头白发,既是君臣,又是老友。
“圣人虽有孙思邈调理膳食,但身体终究是大不如前,我又怎能见他再因女色而伤身。
“至于圣卷,你无需为此忧心,为父侍奉圣人四十多年,哪还不了解他的性情。
“圣人是个念旧情的人,年轻的时候就是如此,如今年纪大了,随着旧人逐渐凋零,更是爱惜老臣。”
崔长君恍然大悟,直言受教。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崔季舒并未说出口,关心高澄的身体,并不仅仅是二人的情谊。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储君继位,必然是要提拔心腹,作为前朝老臣,崔季舒还不想离开权力中心,也只要高澄能够放任他执掌尚书省这么多年。
储君可给不了这份信任。
昭德三十四年(公元581年),原时空中杨坚建隋的年份,当然,这一时空的杨坚,年过四旬,才坐上郡守之位,这还是靠了父亲杨忠在齐军伐周时,及时举义,被授予官职,这才为他入仕提供了门路。
唯一不变的,是与独孤加罗的婚姻,堂堂郡守,居然府上连个侍妾都没有,就连婢女,也都是姿容普通,或者年老色衰,成了官场上的笑谈。
也就在这一年七月,一直担心高澄身体的崔季舒,反而先于小高王病倒了。
六十一岁的高澄听说消息,拄着拐杖亲自登门,探望病情。
“陛下,老臣快不行了。”
崔季舒气若游丝道。
高澄坐在榻沿,安慰道:
“我将孙御医带了过来,有他在,崔相定能康复。”
崔季舒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老臣医术比不过孙思邈,但也饱读医书,陛下无需宽慰。”
“好了!好了!莫要说了,孙御医正在为你诊脉,有什么话我们稍后再讲。”
高澄说罢,望向正全神贯注为崔季舒诊脉的孙思邈,难掩心中紧张。
许久,孙思邈细致观诊后,冲高澄微微摇头。
高澄的心,好似被人狠狠揪了一下,这些年,离他而去的旧人实在太多了,如今终于轮到崔季舒了么。
崔季舒早有预料,他反而安慰起了高澄:
“陛下,老臣已经六十七岁了,在你身边侍奉了五十年,如今满门富贵,子孙都官居要职,老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只求陛下不要为我伤了身体。”
高澄紧紧握住了崔季舒的手,久久不语。
同年八月,高澄在中秋时还特意往崔季舒府上,与他共度佳节。
十七日,崔长君便慌忙入宫,告知高澄其父病危。
当高澄赶到病榻的时候,崔季舒却精神了许多,过往苍白的脸上,如今还泛起了红晕。
高澄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这些年他见了太多。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还请屏退旁人。”
高澄自然不信崔季舒会谋害自己,他挥手将众人屏退,就连崔长君也没有留在病房中。
没有了外人,崔季舒这才开口道:
“老臣打过关西的伪朝天子,也打过元魏的正朔天子,前些年,萧纲、萧纶犯法,老臣也奉命打了三拳。
“就连宇文觉,都挨了几拳,作为警示。
“更别提这些年来,陆续被囚送洛阳的高句丽王、突厥可汗、吐谷浑王,陛下让老臣宣扬大齐武德,老臣也替陛下教训过他们。
“但仔细想来,老臣唯独没有打过大齐天子,不知道陛下能否让老臣打上一拳,老臣此生再无遗憾。”
也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崔季舒的精神肉眼可见的衰败下来,就连脸上的红晕也已经消失不见。
高澄并没有因为崔季舒不敬天子而怪罪,眼眶湿润的他连连点头:
“好,你打。”
躺在病榻上的崔季舒闻言,露出一抹笑容,用尽全身力气举起了右手,然后轻轻锤击在高澄的胸膛,顺着高澄的胸口滑落,无力地落在了榻上。
与高澄相伴五十年,最为亲密的老友崔季舒,带着笑容病逝于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