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里的距离并不遥远,翌日,高澄抵达洛阳建春门,时间来到了太昌十年(541年)正月初四。
王思政已经接替斛律光散关守将之职,斛律光正率部东归,而段韶、娄昭也奉高澄之命,由滑台移师虎牢关。
洛阳内外早已戒严,民众倒无甚担忧,哪怕高家自己坐上皇位,以高澄过去爱民举措来看,也不似暴君模样,反而是非高党大臣,因元大器等一批宗王被捕,各个胆战心惊,没有一丝新年的喜气。
高澄留并州胡在城外看管降卒,又派京畿军接管城防与宫禁,就连禁军也以休息为名,暂时被遣散回家。
入城后,高澄并未回府,他特意叫上了户部尚书崔季舒,领着一千亲卫带甲执刃,直冲由京畿军控制的宫城。
行至关押元善见的明光殿外,高澄让薛虎儿、纥奚舍乐领人入内仔细搜查,甚至连元善见都被搜了身,确保没有兵刃,才肯进殿。
他是真的惜命,当年尔朱荣要是有高澄十分之一的谨慎,也不至于让元子攸从怀里掏出短匕,一刀毙命。
元善见望见无数甲士随高澄涌入,要说不害怕,必然是假的,但这些时日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都已经做下,只怕卑躬屈膝也难免一死,横竖都是死,至少要保住自己身为天子的威仪。
只见元善见端坐胡床,从容道:
“大将军...”
话未说完,却被高澄三两步踏上御阶,一把揪起了衣襟,整个人也被提了起来,也亏是薛虎儿等人已经搜了身,不然高澄可不敢如此近身。
只听高澄喝问道:
“陛下何意反邪!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负陛下邪!”
小高王倒是没有栽赃给元善见妃嫔,他不屑于拿无辜妇人撒气,说实话,他也确实没有多少怒气,决心拥立元善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有这一天。
元善见好不容易挣脱开,自以为死期将至,不胜忿恨道:
“自古唯闻臣反君,未闻君反臣,大将军自要谋反,何必反责于朕!朕杀大将军,则社稷安,不杀,祖宗基业必为大将军所篡,朕亦不能得免。若要谋逆,是急是缓,皆由大将军心意,如今正值其时也,何须再苛责于朕!”
“朕!朕!狗脚朕!若无我向父王进言,拥你为主,安有你今日尊荣!崔季舒!陛下执迷不悟,由你将之殴醒!”
高澄一声令下,崔季舒早已是摩拳擦掌。
今日大将军入宫,留守洛阳诸多心腹,却只唤来自己一人,还不是看中他年轻能打,曾经殴打国两任西魏皇帝元修、元宝炬的崔季舒对此心知肚明。
此刻得了高澄之命,待他稍作退后,崔季舒冲上前来挥拳便打,崔家拳法重现江湖,殿中一众亲卫纷纷高呼:
“崔尚书好拳法!”
“崔尚书!快挥直拳!”
崔季舒也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头脑一热,下手就没了轻重,看得高澄眉眼抽搐:我是让你将元善见殴醒,不是让你把天子殴杀!
高澄于是冲薛虎儿、纥奚舍乐二人使个眼色,本想让二人劝架,哪知这两个武人阅读理解不及格,以为高澄是要他们助战,于是二人也加入战团,三人围殴元善见。
这就有点不讲武德了,高澄也顾不得出尔反尔,赶紧将三人唤住,嘴上却不留情的讥讽道:
“陛下已知臣拳否?”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元善见,吃力的站了起来,整理了衣冠,扯动嘴角道:
“大将军亦知天子之拳否?”
说罢,在满殿讶异的目光中,举起拳来,颤巍着步子走向高澄。
众人试图冲上前来将元善见制服,却被高澄阻止。
元善见有气无力的一拳锤击在高澄胸膛,受了这一拳,高澄才说道:
“于陛下而言,兴复魏室,自当要杀我,但先有尔朱氏掌权,后有高氏执政,元氏早就气数已尽。
“试想尔朱氏当年作为,尔朱荣溺死太后、幼主,尔朱兆缢杀庄帝,凌辱嫔妃,废立随心。
“陛下即位十年,臣父侍奉陛下,可谓恭敬,臣虽偶有胁迫,然外人诋毁臣贪色,却亦无秽乱宫闱,夜宿龙榻之举。
“臣请陛下多读医书,也是要让陛下效彷山阳公故事,安度余生。
“陛下方才说,杀臣,则社稷安,不杀臣,则祖宗基业为人所夺,臣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若进,则登临九五,若裹足不前,则有后汉梁冀之祸,陛下为何不能体谅为臣,臣何其难也!”
梁冀是东汉时期外戚、权臣,先后立冲、质、桓三帝,汉质帝称其为跋扈将军,随即被他毒杀,执掌朝政近二十年,最终被汉桓帝与宦官谋诛,被迫自杀,满门老少皆被斩首。
当时因梁冀倒台,党羽被罢免,整个朝廷都空了,只剩下尚书令尹勋、光禄勋袁盱以及廷尉邯郸义三人。
高澄这番话确实厚颜无耻,说自己不得已才想着要谋朝篡位,还跟元善见诉苦自己太难了,简直就是简直了。
不过,虽然立场不同,但他也确实欣赏元善见,被他圈养了十年,哪怕明知好好当个傀儡,也能安享富贵,却仍有振作之心,遍数亡国之君,也只有崇祯能在骨气上与他一较高下,当然,崇祯这人也就只有骨气值得称道。
高澄还是不愿害了元善见的性命,毕竟小高王尊重传统,还有一套篡位的流程等着元善见与他配合走完,他继续说道:
“今日陛下欲害臣之性命,才有崔季舒等人不敬,如今陛下还我一拳,也算两清。陛下这几年里若安分守己,臣依旧许下富贵,往后若再做非分之想,休怪臣不念君臣之情。”
一旁的崔季舒听了就觉得很离谱,小高王啥时候念过君臣之情,而且这句话一般不是皇帝对臣子说的吗?
也太过大逆不道了吧,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都打了三位天子,好像都能诛九族,不由得暗自发笑。
元善见一言不发,高澄也不愿与他多言,正欲出殿,却望见抱着太子被阻拦在外的高皇后,她正一脸忧容的朝殿内张望。
高澄驻足回首对元善见道:
“陛下即使不惜身,也应顾及子嗣,只需陛下安分守己,臣必保陛下一家平安。”
听见这话,元善见的神色才有了变化,但高澄早已迈出殿去。
“阿...大将军。”
高皇后见高澄出门,本想呼唤阿兄,却又临时改了口。
高澄在她面前站住脚步,从怀里接过才满月的太子,打量一番,抬头道:
“取了名字?”
高皇后摇头道:
“还没有,本想等阿爷回来再取。”
“阿爷回不来了,就由我来代取吧。”
高澄暗然道,他与高皇后两人都红了眼睛。
稍作思考,高澄提议道:
“怀仁如何,希望他能够秉持一颗仁善之心。”
“元怀仁...”
高皇后默念一句,而后拜谢道:
“谢大将军赐名。”
高澄只是点点头,再无话可与高皇后言语,迈开步来,不曾回首。
待一众亲卫随他离开,高皇后走进了明光殿,元善见也才恢复了自由。
“皇后,让朕抱一抱太子。”
瘫坐在地上的元善见张开手说道。
往日里百依百顺的高皇后却不曾将元怀仁交给丈夫,只听她哽咽道:
“陛下挖掘地道,真是为了杀臣妾满门?”
虽然一直以来护着丈夫不受高隆之的欺凌,但她确实不知道还有地道这一回事。
元善见本想推脱,可见了高皇后梨花带雨的模样,只能无言以对。
高皇后抹了泪,劝说道:
“今日阿兄放过了陛下,还请陛下莫要再生事端,你我平平静静过日子难道不好么?”
其实早在出嫁前,她就知道高氏篡国是必然的事情,这些年之所以护着元善见,也是觉得亏欠了他,毕竟是自己与父兄血浓于水,哪怕再怎么偏向丈夫,他们也不会因此害了自己的性命。
却不曾想他们之间的冲突,已经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你死我活这一步。
也只能说高皇后是个妇人,不曾参与权力争夺,自古以来但凡傀儡天子与权臣之间的争斗,哪怕隔壁宇文泰与元宝炬这等少见的好搭档,等元宝炬身死,其嫡长子元钦继位后,因谋划夺权,不也被宇文泰毒杀。
而继任的元宝炬第四子元廓,在禅让后,亦遭宇文护杀害。
权力场上的密谋一旦败露,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如同高澄这般愿意愿意再给机会的,少之又少。
当然,高澄愿意放过自己的大舅子兼妹夫、后人眼中的CP搭档、诸多名场面的共同参与者元善见,但不代表他会放过参与此事的一众人等。
高氏的屠刀已然举起,无论如何总要见血,不然往后人人效彷,怂恿天子谋逆,他小高王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无需审理,早已被捉拿的华山王元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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